
采访|袁远
一. 最新展览
1.此次展览展出了您2020年到2022年创作的七幅绘画作品,聊聊关于这7件新作背后的故事吧。
——这些场景是真实存在的吗?
不是写生的,但是想象力要跳脱视觉经验,好像不太可能,总是啥东西你见过的或者似曾相识,我组织画面的方式处在超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通常试图构建的是一个既不只存在于现实,也不全存在于想象的空间,有时候会意外的,更真实于我们肉身所遇见的空间。
——哪件作品的创作或故事对您而言印象特别深刻?
有一张特别不一样的画《努力终将胜利》,我弟弟收藏了好多年,这次拿出来,画的是纪念馆里的两个假人,和他们使用过的物品,像摆一组绘画的静物一样陈列在一起,他俩的脚下是五颜六色的小热带鱼,和小乌龟,还有丛林里的枯枝败叶。构图方法来自于我很喜爱的德国文艺复兴画家格吕内瓦尔德,题目改编自自格瓦拉的名言「¡Hasta la victoria siempre!」(直到最後的勝利),画中的很多元素是令我觉得隐隐的是未来工作的方向。
——这7件作都是大尺幅之作,哪件作品创作历时最长,为什么?
其实不管大小,一张画只要还在工作室里,我就会一直想画它,调整这里那里的,完成不了,像是一个开放的空间,就是无法关上这扇门。很奇怪的是绘画虽然静止沉默,又扁又平,但一张好画可以让人无止境的看下去,而且每次看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履新层出不穷的细节,永不厌倦。当然这种面对面的观看,在如今,已经不是绘画传播的主要方式了。所以这几件中在工作室里最久的应该是《美術館餐廳》,一度不知道这件画是否成立,因为我摹仿了桌上的静物,和大理石的地面,从美术馆的古典绘画里。记得我第一次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就去看了墙上的马萨乔,几百年前这位天才画的石头建筑精彩绝伦,看得人流连忘返,结果出门后三拐两拐,惊奇的发现眼前的街景建筑,就是当年马萨乔描绘的石头宫殿。整个欧洲就是一个美术馆,画里画外,有时难以分清。
——如果让您重点推荐1-2件作品,您会选哪幅?
挺难选的,因为不是即兴创作,很理性的长时间在工作室完成的作品都会到一种均衡状态,之间就难比高下了,每一件都有优点缺点,在工作室里十张画比如说,选1-2件不行的画,是很明了的,但差的通常就不会拿出来展了。
2.为什么会选择用《树冠之下》这幅作品的名字作为展览主题,这件作品是否有特别之处?请您聊聊关于这件作品的具体创作背景和过程。
Understory不像字面上的意思,而是指生长在森林树冠下的一层植物和灌木,地衣和苔藓。树的顶部展开的树枝和树叶,形成一种屋顶,常常只有几缕光线穿越而下,无力再照亮物体。由于缺少光线,生命体变得微妙,细腻和脆弱,稍纵即逝,只在一个四季轮转,或是几年,而不是几十年的尺度。这件作品诡异静谧的光线,就像understory这个词,层次丰富,对应到《树冠之下》也特别有诗意。
3.您曾参观费城东洲监狱里芝加哥黑帮首脑阿尔卡彭的囚室,然后创作了《阿尔卡彭的牢房》。您当初为什么会去参观阿尔卡彭囚室?参观时看到了什么、是怎样一个感受?为什么会想到创作一幅这样的作品呢?聊聊您“改造”牢房的具体想法。
因为我最好的朋友生活在费城,偶然带我去参观了这个现代监狱的鼻祖,就是一座巨大的钢筋水泥的丛林,囚犯是被设计分开关押在独间,每一间牢房顶部都有一个狭小的天窗投下一点点光线,暗示囚犯上帝在注视。人被长期单独囚禁在这个阴暗之地,究竟会像一个修士一样从此万念俱灰,一心修道,还是会凤凰涅槃,向光重生。十年以后我终于去了圣马可修道院看到了安杰利科的每一间小禅房,也是一个个幽暗的只有一扇小小窗户的封闭屋子,被一个长长的甬道连接,像极了监狱。其实《树冠之下》也是取材于其中一个小牢房。
可能是阴暗,柏林这座城市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在阴郁寒冷的冬季,特别适合我,一到阴雨天我就心神安宁,觉得被一层帷幕保护起来,忘记时间的流逝。房间里也暗暗的,反而看到了更多东西在闪耀着发出光芒,特别是屏幕上的世界,也全部清晰了起来。 5.此次展览也精心挑选了2012-2022年过往十年的部分作品,您是怎么挑选这部分作品的? 有几条线索贯穿着。我和画廊工作了很久,最后蛮幸运的,只有一两件的出入,我挑选的基本都能找回来,可能重要的东西冥冥中不会离你太远。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它们,但希望观众能同时看到它们在一个展览中。 ——创作于2015年的《努力终将胜利》中,也出现了树冠,树冠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制造了细腻的阴影,或浓重,或渐渐隐退,经过过滤的光线向下,向内,弥散开来。 二. 创作相关 1.你中学时学习过中国传统书画,在您现在的创作中,是否依旧在创作/理念上受其深刻影响?具体表现在?(具体作品举例说明) 额小误会,我没有系统的学习过中国画和书法。 2.西方艺术家理查德·朗对您的创作亦有启发,请举例聊聊他对您的影响或改变。 他做作品的方式完全是在另一端,我超级宅,受他的影响才开始尝试出门远行,逼着自己去旅行过几次,结果还是越来越喜欢选择不出门,每次都很纠结,到那儿去看看,还是躺在家里,打开高清大大小小的屏幕,一样开心,还省却很多麻烦。总之驴友是我超级羡慕的,我画画时最喜欢开着各种旅行up主。 3.为什么会想专注描绘建筑主题? 我有强迫症,如果一条线不直简直要了我的命,所有的物品要被归纳进一个秩序后我才能放松下来。建筑就是用来装这些东西的盒子,分门别类,特别舒服。 4.您更聚焦建筑内部的呈现,或是一些与建筑相关的破败景观,为什么? 那是性格中乱糟糟冲突的那一块,又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人格裂开的部分。我其实无法和他人生活在一起,因为我只能在非常干净整洁的地方才能工作。但幸亏我还有家庭,日常的妥协把我还勉强留在正常人的范围,我知道放任洁癖会推动我到达一个艺术家所需要的极致,但我宁可选择做正常人。 5.您画面中的结构、细节、氛围的营造,都十分严谨切极具巧思,您是如何构思作品的?又如何安排画面结构、物件布局? 学习。光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就有取之不尽的元素,但人的寿命决定了学习前人是很有限的。绘画不太一样,需要依靠很多具体的材质特性和手感积累,年龄越大,实践越多,获得的视觉和技术经验越多,会越来越牛,不敢想那几个天才们,马萨乔,巴斯奎特…能活到七八十岁的话,他们的画会到达哪个高度。其实每一件作品是在试错的过程中找到能保留下来的部分,每一张画都不一样,即使外人看起来很像。蛮冒险的,每一天工作的好坏运气的成份相当大,一不小心就弄坏了。好的保留下来就转化为你的经验了。除非你有意的去复制量产,要不每一张都是一场大大小小的冒险,即使画同一个主题。随着你的经验库越来越强大,画什么就会越来越不重要了。 6.在色彩、光线、情感表达等方面,又是如何考虑的呢? 上学时候我的导师就说我是画调子的,意思是相较对光影比较敏感。多年以后我发现,其实我的确,一直没有在描绘物体本身,而是一直在描画物体与物体之间的那一层阴影,用颜料和颜料之间的那一层阴影。色彩在每个时代都在演变,撑到今天的屏幕时代,油画这个材质已经非常吃力了,虽然被证明可以保存很久很久,但是真的不适合当下人的眼睛,又极度缓慢。这也是一个我来德国的原因,可以有机会去寻找更多的材料。 7.您是如何做到不直接描绘人物,但又充满了作品元素的? 是人们越来越习惯于和物品交流,不自觉的把它们当成他人。如今,我工作室里原来最不可或缺的保洁阿姨,也换成了三台iRobot,它们每次经过,我女儿和我都会下意识和他打招呼。 8.是从什么时候、因何缘由,确立当下这种创作风格(现实主义具象)的? 我大学毕业创作就是这样子,一直到现在没变过。 9.从开始创作到现在,是否有明显的发展序列?如有,请您以作品为节点,来聊聊自己的阶段性或转折点。而这其中,一直不变的又是什么? 这个展览就是一个契机,去讨论这些问题。我想我一直不变的,是对锐度的追寻,就像一块钻石,切割越多,光芒越闪耀 10.创作灵感来源是什么?又如何转换到作品当中? 差不多几乎是任何东西,我能接触到的,有时甚至一句话,一个环境,一个味道,不光是图像。取决于你敏感的程度,不是看来源。如何转换到作品中去则太难了,每一次都绞劲脑汁,不过你的感知会推动你不停的找这个答案。 11.在创作中,您最在意的是什么?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最在意的是审美。不好看眼里就过不去,挺不好的,但是摆脱不掉的东西,美不是个褒义词在艺术领域。中国也是绘画的大国,渊源流长,一个艺术家骨子里很容易对视觉有审美要求,就自带软肋了,即使其实可能是个厉害的艺术家。 三. 人生经历 1.是什么促使您走上了艺术之路,并报考中国美术学院? 小时候喜欢画,给我一个东西照着画下来就不费劲。到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开始学习画素描,喜欢得茶饭不思,于是很快就知道,我就只想去念美术学院,退了学,考入了美院附中,最快乐的时候。 2.您中学时接触的是传统中国书画,为什么最后却选择了油画系? 这是个小误会在某个采访里,我上的是美院附中,附中的主课还是素描和色彩,遵从欧洲文艺复兴的大师们。油画系最喜欢附中生,是童子功,能力很全面。中国的美术学院里训练很严苛,基本功的要求相当扎实,你试想一下竞争的激烈程度,那么多人。 3.您在中国美术学院就读的时代,当时的中国艺术环境是怎样的?您是否受到一定影响? 当时美术学院是唯一的平台,得通过它去了解这个世界,骄傲,神秘。除了老师言传身教,自我教育的渠道基本没有,不像现在。但那时中国的整个艺术环境已经很自由了,只和世界其他地方还存在着时间差。附中一二年级和同学骑着自行车去杭图看“内参电影”,后来就每周末美院的阶梯教室都会放这些电影。敲着桌子看了布拉格之恋,白夜逃亡,等等等等。只是艺术生态比较单一。不像现在,融入了全球市场,甚至好玩的是中国艺术家有时更能在一个抽离了的真空环境里做出任何样式的作品。 4.求艺的这些年,您遇到过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创作的瓶颈又是什么? 之前最大的困难,和现在比其实都不算困难,离乡背井,自我放逐,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我没有遇过创作的瓶颈,可能起点不高。但是头脑中一片空白是常常有的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法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要那样做。要说具体的困难,就是每一次要动手开始真的是最难的阶段。油画其实是技术门槛相当高的创作媒介,准备工作繁琐讲究,我在美术学院科班十一年,实践到现在,我懂得的技术有个百分之二十最多了。可能是时候加入别的材料了。 5.除了先前提到的艺术家,是否有什么人/事件,对您的创作或人生,造成了重要的影响? 今年对我影响巨大的是两位文艺复兴神级别的大师,在佛罗伦萨。搬来欧洲一半原因也为了能常常看到他们,但疫情加准备展览拖到了现在,这个展览运送出后第三天就去了。如此分秒必争的赶去那里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马萨乔的画在维修中,所以可以走上脚手架,在近距离,平视中,维修用的完美灯光下,一个角不拉的看到所有细节。当年达芬奇还需要在佛罗伦萨仰着脖子,借着教堂微弱的光线,虔诚的学习这件作品。另一个目的地,圣马可修道院里的安杰利科是第一次见到原作,多年来有过各种想象,心理预期,可是一爬上二楼 面对《受胎告知》 开始,仅仅走完一侧的小房间们,我就意识到我的学生时代,我的职业生涯,整个白学了,一片空白。如何画一张画,如何做一个展览,我一无所知。 6.是什么契机,让您选择在德国柏林定居?当下德国的艺术环境是怎样的? 2017年底的时候,在准备一个群展在柏林格罗皮乌斯美术馆,看好了现在的工作室。在此之前是中国地产疯狂的时期,我算少的,工作室也搬了五六次,离城里也越来越远,孩子要上学就没辙了,于是非常想有个永久的工作室,在城里。你知道在国内是很难买下一个空间高大的仓库之类的房子。不管怎样,现在的工作室在市中心,走路几分钟,去超市,回家里,接送孩子。再也不用有车了。艺术行业本来是个平行时空,在哪里倒是不太有人关心,可能疫情和战争后,人们开始了在乎这些,那就麻烦了。德国的艺术环境不光只有市场供养艺术家,卖的不好,没法卖的艺术家也能靠各种申请生存下来,不用非常辛苦。 四. 生活现况 1.您现阶段的创作状态如何?每天创作和休息的时间如何划分? 本性上我要么24/7 工作,除了睡觉吃饭。要么24/7 过日子,每天躺着,喜欢独处,咎由自取,不能一心多用。但我是个世俗的人,有家有娃有房,所以是被划分的一方,学不会管理时间,每天都很挣扎。画油画不易的地方是: 像极了开小饭馆,每天早起估算好一天的用量,准备新鲜食料,热锅热油热手,配菜炒菜跑堂收钱,还要涮盘洗锅,清理好家伙收工基本到半夜了,第二天又是周而复始,少一个步骤都不行。每天如果工作时间不保证的话,没法开画都。比如你只有半天有空,是不能拿来画油画的,技术限制。这个需要集中时间的工作,特别不适合现代社会的碎片化,以及社交方式的转变。 2.除了创作外,其他维持心情、兴趣的方式是什么? 维持心情特别难,要开始画画,所有无关有关的事都得按下暂停键,静默!不容易的,还要短则半年,长则一两年,相当的难受,熬夜失眠,身体透支是家常便饭,是个燃烧殆尽的工作,还好我们从小养成吃苦耐劳,不像欧洲的艺术家,普遍用力不猛,不用那么辛苦。 3.您过去多年到现在,一直不断追求的最终是什么? 好像总是有一个离你忽近忽逺的东西。可能像第一次见到一个洋葱一样,一层一层的剥开去寻找果肉,但其实刚刚丢弃的每一层都是。 4.最近在忙些什么,是否有新的创作想法?未来有什么想挑战的方向? 有很多很多。。。
——是否有一定的线索,或和这两年的新作有一定的联系?请举例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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